我校老干部梁捷纾同志发表于《形势教育通讯》(2011年12月49期),特此转载。
我出生在江苏省原灌云县的响水口镇,在我升入县立响水小学五年级时,响水口沦陷了,成为鬼子的重要据点。两年后,即1941秋,我跑到远离据点的农村,考入刚开办的江苏省立第二临时中学。又两年后,我终于从家庭出走,当了流亡学生,在西安才重新考入学校。回首70年前的少年时代,风雨如磐,恍如隔世。
由于家庭贫苦,我在念小学时,就有低人一等的自卑感,但在四年级学期考试中,全校同学算术考试获得100分的成绩的,只有我一人。这使我信心大增,学习兴趣十分地强烈起来。偏偏又没有学校可以读书了!幸而在镇上先后进了最有学问的方老与项老两位名人开的私塾,接受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基础教育,填补了失学的苦恼,总算没有荒废光阴。
那时报考省二临中的青少年很多,因为兵荒马乱,到处有失学的学生,大年龄有十七岁上下的。我虚年13岁,算是年龄最小的了。作文试题是:一、给抗日前线将士的信;二、我的小史(两题任选一题)。我以两首绝句交卷。
(一)五绝:《在响水口北大桥凭栏西望》
烟锁河堤树,云遮日照斜。海潮催浪急,眺远念天涯!
(二)七绝: 《致抗日勇士》
报国从戎志气豪,甘教热血染征袍。同胞痛洒山河泪,杀敌平倭激怒涛!
在发榜录取之前,没有想到学校招生人员找我谈话。主要问我,这两首诗是否真是自己写的?我如实回答,五绝中的第一句,原是镇上方老夫子出给我对的一句上联,他要求属对的下联中一句五个字,也必须用“金,木,土,水,火”作为旁边,我没有对出来。考试时灵感所至,以“西望”为题,寓有“希望”之意,流露我对抗战胜利的信念。又详细说明我跟方老念过:《幼学琼林》、《四书》和《唐诗》以及《诗韵集成》,受到语音和词汇与声律的一些训练;每晚抄《宋词》,练小楷,要对一句对联。还随项老大体上读完了《古文观止》多数名篇,尚能熟背。于是与我谈话的老师确信,这两首诗,并非掠他人之美,而是我在考场上的应试之作。开学后,以年纪小,作文短,受到国文老师的鼓励,送了他创作出版的一本《朱仲琴诗集》给我。其中有的诗句,至今难忘。
上述事实,在我少年心灵上,留下了不可磨灭的记忆。因为就在两年之前,我取得算术考试成绩名列前茅的时候曾被称为“无名英雄”。我还弄不清这对我有着怎样的含义,已受到全班级各科老师的一致怀疑;后来经与我邻座的算术老师的侄儿周杰同学的试卷查对,他考了78分!这才消除了对我可能作弊的看法。若干年后,我想要是周杰也考了100分,那我作弊的嫌疑就很大了!这才悟出,什么叫“木秀于林,风必摧之”。
跟老夫子学习的过程中,其实主要部分是死记硬背一些书上的章句,食而不知其味,不求甚解;但老夫子认为,背熟了很要紧,例如:“礼之用,和为贵,先王之道,斯为美”,坚信总有一天,而忽然贯通焉!当时是在鬼子和汉奸的统治下,我有一种异常的紧迫感,生怕这个学习机会也会丢失。因此背书很用功,大有“头悬梁,锥刺股”的气势。睡到午夜会起身,独坐读书一小时再睡。还模仿老夫子抑扬顿挫、全神贯注和摇头晃脑的姿态和腔调,甘受寒窗之苦。所谓“三更灯火五更鸡,最是男儿立志时”。因此我学习的速度比别人要快,例如《隆中对》《出师表》之类的古文篇目,两天后,都可以熟背了。为此常受老师的称赞,像骈俪文体的《滕王阁序》,至今也还能背诵。
就小学阶段而言,主要是要为中学阶段的学习培养接受的能力,并做好预备知识的储备,为今后的应用打下牢固的基础。在思想启蒙方面,有一种潜移默化的功能。例如,我在小学读过的课文《最后的一课》,我尚记得起的诗句:“提起三一二,使我心里惊!”(悼念中山先生)这种爱国主义思想的苗头,自然会在心田中滋长,开始培养了“爱国不后人”的思想情操。从一时的应用或考试中是体现不出的。至于私塾中背熟的诗文,对一般少年说来,也等于在大脑中是库存的知识元件,例如“修、齐、治、平”的理念。均以为今后应用组装时备用。至于思想理念和方法的影响程度如何,更非朝夕之功。我每天要是按老师属对的对联作下半联,也只是文字技巧上的锻炼而已。也有对不出的时候,例如:“响水口桥口水响 ”是响水口镇上人,多年也对不出来的。有次,方老给了我上联:“看戏归来,眼饱肚子饿”,其实是批评我有一天白天跟人去看镇上演京戏“哪吒闹海”,而未去读书。倒也联系生活实际,而且是旁敲侧击。可以促进和丰富形象思维活动,提高文字的应用能力,为写诗作文创造条件。对联,原是诗句中组成的一个部分,也是学写诗句前基础训练。由此衍生出来作为通用的独立的形式,早已自成一家。鲁迅小时候在绍兴的三味书屋学习的“对课”,也是以此作为接受传统文化的有效方式。古往今来,从辉煌的宫殿,到名山的寺庙,风景区,宾馆,茶楼,酒市,商厦,店铺到处都有悬挂的对联,称为楹联。春节时,更是家家户户都会贴出迎春的春联,营造喜庆气氛,以表达人们的美好期待和感情寄托;甚至吊唁送别,也在所不免。可见对联已经成为中华传统文化长盛不衰的见证。我在欧、美、澳等国的华人居住区,和有中国餐馆之处,与有中国园林的地方都可以看到,在异国他乡 ,顿生亲切之感,有助于民族的凝聚力和自尊心的提高。至于《唐诗》和《宋词》,博大而精深,在中国文学史上有极高的艺术地位,是中华文化的无价国宝,不仅是当今书法与国画家们必须具备的知识素养,也是过去历代文人检验才华的标志,它与其他的文章不同,吟诗和填词,往往要有灵感才能激起读者的共鸣。例如,就像我自己70年前那两首绝句,今天我也不见得能吟出更好的诗篇。
中国文坛,凡是反映人民呼声,讴歌当代真善美好事物的诗,无论白话诗,近体诗都必然广为流传,成为人民的指路明灯。例如,杜甫有诗句:“必若救疮痍,应先去蟊贼”;“济时敢爱死,寂寞壮心惊!”这种赤子之心,跃然纸上。白居易有诗:“天意君须会,人间要好诗”。陆游的“王师北定中原日,家祭无忘告乃翁”。岳飞的《满江红》,都是感人至深、脍炙人口,至今传唱的。足以说明我们中华民族的伟大历程,不仅体现在中国人民的奋斗精神上,也必然反映在优秀璀璨的诗词创作上,这应该是我们承先启后的光荣传统。
孙中山先生曾经说过:“中国诗之美,逾越各国,如诗“三百篇”以逮唐宋名家,有一韵数句,可演为彼方千万言而不尽者;或以为格律为束缚,不知能者以是为功巧。至于无意味,自非好诗。今倡为粗率浅俚之诗,不复求我国诗之精美,或者人人能诗,中国已无诗矣!”
兹录孙中山先生七律一首:《挽刘道一》
半壁东南三楚雄,刘郎死去霸图空。尚余遗业艰难甚,谁与斯人慷慨同?
塞上秋风悲战马,神州落日泣孤鸿。几时痛饮黄龙酒,横览江流一奠公。
(刘为同盟会成员,湖南人,1906.12,因策划起义,为清政府杀害。)
我曾听苏步青教授对媒体记者谈道:“现在有些人把七字一句凑上八句,自称为七律,却并不知道七律的基本特征,不知诗为何物。那就不要乱发豪兴,冒充雅致嘛。”
现摘录苏老的一首七律:
《1982年同谷超豪、胡和生、李大潜游巴黎作》
万里西来羁旅中,朝车暮宴亦称雄。家家塔影残春雨,处处林岚初夏风。
杯酒真成千载遇,远游难得四人同。无须秉烛二更候,塞纳河边夕照红。
我与苏老有一面之识,曾立雪程门,执弟子之礼,亦曾在《新民晚报》上(90.3.27)发表过寄苏老的七律二首,苏老也寄过两首七律,并把其中一首《登杭州大厦感赋》写成条幅,至今仍在我书房内悬挂着,已算是珍贵文物了。
最后,我也以七律《八十感赋》一首,抄录于此:
人生八十悟求真,桃李风光羡煞人。乐育英才天下计,放歌世博等闲身。
青春有志忧时俗,白发无情怨病增。骋望西山明夕照,衰年犹恐愧儿孙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