教书匠以教书为职业,传授知识,解除疑惑。真正的好教师却是用灵魂教授学生,以真性情示人,以人生真理感悟学生。在我的成长历程中,有不少好老师,他们以他们坦诚的人格魅力与执著的专业精神给我带来了震撼,引导了我人生探索的方向。钭东星老师是其中的一位老师。
钭老师,当年师大传奇人物也。记忆中的他,五十多岁,一袭老式夹克,顶微秃,据说是文革时因不屈服而被开水烫所致。两道眉毛浓而呈扫状,是否预示着其命运的多桀。鼻梁处有深深的横纹,按命书来说,代表着主忧思。脸上最大气的是一张四方大嘴,常发出无所顾忌的爽朗笑声,嘴抿紧时,嘴角下勾,流露出坚毅与执着。以他的学识、造诣,评个教授绰绰有余,但他终生拒绝职称。
结识他完全是偶然,当时的钭老师因为各种原因并不允许给本科生上课,也就是说,我原本的生命轨迹中是不会出现这样一个名字,我的大学四年也许就是浑浑噩噩地过去了,和真正的文学永远隔着层纱。那时的我对照本宣科的古典文学课程实在厌倦了,听闻自考班同学极力推荐一位姓钭这样怪姓的老师,便萌发了好奇心。我与几位同室的同学去旁听了钭老师的课程。在钭老师的课上,我真正体会到了古典文学之美妙,文学艺术之魅力。
钭老师除了姓氏怪,上课也有不同寻常处。
一怪,没有课间休息。兴之所致,尽兴为止。一上课犹如滔滔江水一泻千里。原本两个课时,等到结束时早已是三个时辰以后的事了。钭老师的课就如一曲挥洒宏丽的乐章,时间不能限制它的节奏。而听课的人至少我是并未感到困倦的。犀利的观点、独特的视角、还原本真的作品和批判现实的精神,让我完全沉浸在思想的自由畅游中,不觉冷热。
二怪,上课必饮一热水瓶水。钭老师讲课还是讲座,都要备满满一水瓶的水。经常提着一热水瓶上台,自斟自饮,侃侃而谈,充满乐趣。等到一热水瓶的水喝完,差不多内容也讲完了。有同学会主动替钭老师打水、倒水,顺便借他的水杯喝水。有一次课前,一位同学口渴又跑去拿他的水杯喝水,结果喝了一口,味道极怪,抬眼却看见钭老师在那里坏笑。原来杯子里装的不是茶叶水,而是咸菜汤!钭老师问这位同学咸菜汤的味道是否比茶叶味道更好,更解渴。这样的老师,在当时一本正经的教师群体中,真是太少见了。其率真的赤子之心,还有媲美于孔子侍坐章的轻松随意的上课氛围,让当时的我心头涌起一阵阵感动!
三怪,喜怒形于色。钭老师上课是极其投入的。他不会说套话,也不会说假话,更不会教条。心之所之,皆形于言色。有时说到一些社会时弊或学术误区时,便会大声痛斥,愤恨之情溢于言表。他不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,也不粉饰任何事物,他追求事实的本来面目,倡导文学鉴赏接触原始材料,反对我们未看原著就直接阅读译文或评论,反对我们人云亦云。他自己以身作则,解读诗经,从不轻信毛传说辞,而是追本溯源,从文字考释入手,返璞归真地解读原始意义。《诗经》经其解读,让我一直以来的诸多疑问困惑都得到了解答。一瞬间仿佛成了诗经中的人物,从未有过的如此真实、亲近。为何之前没有这种感觉?正如钭老师说的,因为我读的都是经过别人咀嚼、反刍了多次的东西,这种东西早已丧失本味,没有营养了。
钭老师的诤诤之言,让我领悟到了“真”之宝贵。做人亦是如此,不虚伪、不矫情,正直坦荡乃真君子。这是作为知识分子必需的操守,也是作为教师应具备的。记得在大四那年写毕业论文,一位有才华的同学跟了钭老师做。洋洋洒洒写了不少,层层分析论证,自以为精美严密,却只博得了钭老师“没人味!”一句评语。我初以为写论文不就是论点新颖鲜明、论据充实、论证有条理,钭老师的批评是过分的了。可是,这句话并没有因为我理所当然对论文的认定而消失。直到今天,这句话依然回响在耳边。是的,其实我自己的论文何尝有人味了?我写诗人刘禹锡,取了个当时很时髦的题目,什么“庙堂情结”,泛泛介绍了刘禹锡的生平与仕途,武断地就下了结论。自以为题目时髦,观点新颖,材料翔实,就以为是好论文了。何尝拿诗人当作一个有血有肉的人、一个曾经活生生的生命考虑来着,诗人只是我论述的对象罢了,所有只是为完成一篇出色的论文服务罢了。这样的论文再精美,也只是没有内容的器,一种术而已,没有意义!
如果说十八岁以前是身体发育成熟的时期,那么十八岁后的大学四年则是思想独立成熟的关键期。出于这个年龄段的我酷爱哲学,有着太多问题,可当时少有人引导。钭老师以他渊博的学识、本真的为人,给我点亮了一盏思想之灯,让我在初涉的思想之旅中有了方向。
感谢钭老师,谢谢您在我成长中留下的轨迹。在一个地方有一个您并不记得的学生深深地向您致敬、感恩!祝您幸福、圆满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