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是上海工程技术大学的一名教师。作为一个从教近二十年的老师,对于做老师的劳累与欢欣,自然比这个职业以外的人体验得更加深刻。而我的求学岁月,也比一般人的更长些——从小学到大学,再到硕士、博士。十几年的读书生涯,遇到无数个给我温暖的老师。
想起老师,记忆的画卷一页页地在脑中展开,清晰而温馨。要说“令人感动”的故事,我一时不知道该写哪一个。或者他们都不曾有惊天动地的事迹,他们当中,有严厉者,有宽厚者;有声如洪钟的,也有细言慢语的。他们个性不同,生活境况不同,甚至育人观念也有差异,但他们却有一个共同的特点,那就是他们都是真真实实的人,善良而负责,对学生有发自心底的真爱。那些过往的温暖与教诲,是“随风潜入夜,润物细无声”。感念师恩,非为节日,也非为写诗作文,而是师恩在我成长的经历中,一直地伴随着我,我把他们深深地装在心里,对他们的那一份感念,更是对我心灵的滋养。
这些老师当中,对我影响最深的是我大学时的老师,Miss Sercy。
我大学读的是英语专业,所有的老师都是美国来的外教。其中,最有学问的是Miss Sercy。
Miss Sercy教我们阅读和英美文学。她曾经在美国宇航局工作,后来为了体验新的生活而来到中国。先是做老师,之后十多年一直在中国各地的福利院工作。在福利院,她结识了现在的丈夫,生了一个女儿,前年,随丈夫迁居德国。她教我们的时候,还没有结婚,她的名字叫Suzanne,Sercy是她父亲的姓,我们叫她Miss Sercy。现在,她随丈夫的姓,我不太习惯叫她Mrs. Martin,而改口叫她Suzanne老师。
我与Suzanne老师有着较深的友谊。其实,我和她各方面差异很大,简直可以说我们就是一对“反义词”。她个子很高,最少有1.75米;而我却非常瘦小,站在她面前,还不到她的肩膀。她性格明朗,永远都温和地微笑着;而我,用老师的评价说,非常地serious。她充满活力,走路犹如一阵风,总是那么快,那么轻盈;而我,体弱多病。但这些差异没有影响我们的师生情谊。我经常到她的住处作客,我们聊各种话题。这些交谈,训练了我的口语,也加深了我对英美文化的了解。为了提高我的英语写作能力,她还让我跟她的母亲通信。
Suzanne老师经常用serious一词来评价我,一是因为我学习很认真;二是因为那时候我的个性很古板,缺乏幽默感。Suzanne老师的课我经常满分,有一次小测验,我考了98分,她夸奖我,我却很serious地说“我考得不好”。 她大笑,说Snow你对自己要求太高了。其实,我并非要强,心底里从来没有争胜的概念。主要是我喜欢英美文学,而Sercy老师讲课非常生动,这课程本身就给我无限的享受;还有,我对老师太敬重,因为敬重而渴望自己完美,不愿对老师有一丝一毫的辜负。
但是,我的毕业论文,却失败了,失败在因无知而产生的骄傲。那是一个令我羞愧的记忆,也是Suzanne老师给我的一个教训。
我大学毕业论文写的是Henry James(亨利·詹姆斯)的小说。当时对于文学,我心底里有一种自负,自负自己文学修养高,也自负自己对Henry James研究得很“透”。其实我只是精读了他的The Portrait of a Lady(《贵妇画像》 )和The American (《美国人》)两部小说,又读了若干介绍与评论。因自负,论文最后连参考文献都没列。
带我论文的是Suzanne老师,她毫不留情地给了我60分。这让我羞愧无比,很久,我都不愿回想,更不愿提起。
后来,我读毛姆的随笔《观点》一书,其中有论及Henry James的。毛姆认为亨利·詹姆斯的小说脱离生活,“尽管细节精巧,大多都极其平庸”。说“亨利·詹姆斯根本就不知道普通人是如何生活的,他创造的人物既无大肠也无生殖器。”毛姆很犀利,但却是善意的,真诚的。
我多么羞愧,我研究亨利·詹姆斯小说,却连毛姆这种大家的评论都没读过。也许是隔着文化背景,隔着阅历,我当时没法像毛姆那样,看到Henry Jame作品的“脱离生活”,年轻时的我,读书总是“信”,信书上的一切,缺少独立的思考与判断。同时让我羞愧的,是那种不够公正客观的治学态度——因为喜欢Henry James,而不肯接受任何批评的观点。那篇毕业论文,我自然是没勇气重读,想来它该是多么浅薄与片面。
公正、容纳,独立思考与判断,这是为人治学都必不可少的素养。大学时的我,幼稚而青涩,因为幼稚与青涩,而自认为了不起。Suzanne老师没有因为我们之间的友谊而对我有所偏袒,她用自己的公正与严格,给了我一个深刻的教训。
我从Suzanne老师那里学到的,不只是知识,也不只是对待学问的态度,更有人生的教益。她个性中那种乐观明朗,她的微笑,如阳光一般,让她身边的人感到温暖,与她相处,如沐春风。还有,她在其后十多年的时光里,辗转中国各地福利院,为残疾儿童工作,她的善良与奉献精神,足以洗涤人心底里所有的偏狭与自私。
为人师表,不是一句空话。感念师恩,唯有不断地努力,做一个优秀的老师,让我的学生如同我从老师那里受益一般,从我这里受益。